(本文为约稿,首发于笔者在“观察者网”的专栏)
最近,郭敬明同学又活在了群体热议的风口浪尖,而且,是“四箭齐发”的那种:
先是《演员请就位》被尔冬升怼哭,“我不是那个意思”的泪光盈盈给无数对话框提供了表情包,“你学的是什么电影体系”快被戏仿成了流行问候语。
接着是积压两年的《爵迹》改名《冷血狂宴》、转为网络发行,腾讯上线5天收入破8亿,口碑却是“评分3.9、70%观众给差评”的一地鸡毛。
再是他亲任监制和编剧、由旗下作家落落执导的《如果声音不记得》,3日揽下1.47亿、拿到当周票房冠军、大有成为今冬影市黑马的品相,哦,当然,它的豆瓣评分还是只有4分多。
最后是新片《晴雅集》将于12月25日上映,宣发攻势正在全面铺开。
四件事,多元多面、甚至彼此悖反,可仔细打量,都不在意料之外。
张狂凌厉惹是非、言论出位讨人嫌;作品质量真不行、市场吸金第一名;文化商人善运作,借力造势有一套;它们,哪个不是标配版的“这很郭敬明”。
如果再多点诛心之论,许多人也不介意把第一件事里哭着上热搜的闹剧,视为后三件事里营销预热的drama版前戏。
反正,讲圈钱,小四一直无愧教科书级别的神操作标杆,他周身的炒作细胞,和溢出屏外的表演欲,从来都嗅探敏锐,瞄准着一切可待开采的吸金富矿。
说投机,说耍宝,说胸无点墨却善抓时机,说踩准风口连猪都能飞起来,好像都不厚道,毕竟,人家一定会拿着标配口头禅来回怼:你可以不喜欢,但请允许它的存在。
只是,作为新概念大赛和《萌芽》杂志涌现的一代,作为由王蒙介绍加入作协、曾说过毕生志愿是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青年作家,当初在读者的期许里,哪怕未来不能引领文学浪潮、至少也会常年雄踞畅销书榜、源源不断地提供精神食粮,现如今,怎么从还算颇有才华的张狂,走到了仿佛底线全无的审丑,从好歹是争议性的毁誉参半,走到了几次三番作妖后的全网群嘲,这里面的路径变革和人设转换,实在有太多值得玩味的东西。
在郭敬明曾经最风光的那些年月里,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著名文学评论家白烨曾评论说:“不仅是图书,中国现在所有传统文学类刊物发行量加一起,才仅仅能抵上郭敬明旗下5本杂志的发行量。”
香港作家倪匡更是直接在给他的赠书扉页上,题上了“敬明大师”。
若要为“敬明大师”总结一个成功要素,莫过于: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核心受众是哪些人,明白他们要的是什么:读大学、进入社会、找到体面的工作、工作中取得成就赢得尊严、实现梦想、有痛感的爱情、牢不可破的友情、活在大城市、住大 house、穿名牌……
这份清晰帮他准确勾勒好了电影和文学赛道上的圈地蓝图,那就是,无限造梦、无限圆梦。结果就是,在他的《小时代》系列里,大学生公寓华美得一如五星级酒店,时尚杂志编辑位于职场食物链的尖端,上海是一个只有宏观景象却无任何微观肌理的城市,大富之家的母亲会像叫小姐一样给自己的儿子安排女朋友……
现实、具体、接地气,遥远得就像另一个宇宙的名词。但是没关系,这世上终究有很多人相信,生活可以也应该有这样一种征相:霓裳丽影、华厦豪宅、俊男美女,四个情同手足的姐妹,四种充满魅力的女孩类型,我们说好不分离,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和他一度被并列提起、甚至还被磕了CP的韩寒相比,他二人不过是从两个维度上满足了少年人的憧憬:一个鲜衣怒马锦帽貂裘的梦境,和一个仗剑四方浪迹天涯的梦境,一个物质的丰盈的温柔乡里的梦,和一个精神激越的乌托邦里的梦。
在物质的梦里,我们希望自己是继承者,于是,我们需要郭敬明和《小时代》。在精神的梦里,我们希望自己是流浪者,于是,我们需要韩寒和《后会无期》。
重要的是,来自偏远县城的、彼时看起来还有点土的郭敬明,他自己正在憧憬的东西,其实,很可能跟他的读者们、也跟《小时代》里的四位姑娘,别无二致。
这种白日梦的指向——站在地面仰望和编织社会顶层的普通人想象,它不高尚,但可以理解。
从“书写潜在的欲望”这个意义上,那一年的郭敬明,好歹是真诚的。
还有,如果拿到现在这个时间点,拿到今日数量爆棚的甜文爽文、霸总故事跟前,你简直会发现,当“现实性”作为一种文艺操守依旧在持续不断地被削弱,《小时代》里的那种拜金,其实还真不是特别过火。
2016年《爵迹》遇冷之后,市场开始不再买账《小时代》系列,共收获近18亿票房、超过250%的电影整体投资回报率、打破了国内2D电影首日纪录的背后,是每一部电影的豆瓣评分都未超5分、“烂片”争议不断的口水。
但直到2020年,一条“顾里8月18生日”的微博依然被瞬间转发千万,貌似所有人都在公开纪念自己那个不堪回首的、品味低下的曾经。
然后,十多年过去,他长大了,他的那些读者也长大了,一起长大的,还有他的野心。
中国第一个把创作者当成偶像来包装的文化商人,这句话足以概括他的成功,却无法装下他想要的全部东西。
他要做一些别的来实现这份野心,但长大了的读者们,已经没剩下多少曾经的天真烂漫,来接纳他野心的临幸。
他们可以出于“书粉”的惯性,继续为他的改编作品承担票房基数,继续为了自己的青春而非为了郭敬明氪金,却也无从挽救、也懒于去挽救这之后难于卒视的风评。
看看《演员请就位》现场,郭敬明在评审席上一直忙着飚术语、飚理论,各种质疑演员们的专业能力素养,竭力锻造“我内心不虚”的大师效果。你就能猜出,人到中年的他,现在想要的是价值输出、是担任引路人。
不过,内容产业,究竟还是拿作品说话的地方。
《爵迹2》让网友们直呼“如坐针毡,如芒在背”:人物僵硬呆板、剧情稀碎拖沓、节奏混乱、急着勾勒一个野心勃勃的宇宙、却从来无法自圆其说。
世界观一直是中式玄幻最需要去建构的东西,往高了说,还是传统文化符码元素在当代再生的全新机遇。可一切好像不该是这种答案、这种方式、这种形态。这种仿佛“劣质网游CG”或“三流网文图解”的答案、方式与形态。
《如果声音不记得》把科幻片、偶像剧、悲惨的原生家庭故事囫囵吞枣地“三层嵌套”在一起,结果却是,第一层太奇怪、第二层太老套、第三层太轻佻太流于表面。
这么说来,一切无非又是个“能力和产出撑不住野心”的志大才疏的故事。
可仿佛又没那么简单。因为发生了变化的除了他和他的读者们,还有时代、互联网、娱乐文化、粉丝经济,还有商业逻辑、审美性格、传播规律。
面对质疑他曾歇斯底里地失态怒吼: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们才不会骂爵迹?
不去讨论这种话术背后混杂了自卑和自傲的扭曲,仅仅它的表达式就带有过于鲜明的互联网性格:受迫害妄想,把文艺批评的分歧置换成道德攻击或人格对立,一边积极制造偏见,一边把不同意见构陷为偏见,以及,不讲道理,只忙于宣泄情绪。
在网上吵架互撕时,我们是不是都曾或多或少地掉入过这样的陷阱?
钟爱男色、给不会演戏的小鲜肉发放S卡、再把“好看”当作教义挂上嘴边的他,也不过是再现了一遍现如今最风行的、将“美”降解为流水线般标准的、视觉化的廉价精致。
他在尔冬升李诚儒跟前吃的那些亏,还真容易勾起同龄者“老一辈食古不化就是不愿意理解我们、就是想当然地看低我们”的委屈的代入——直言、敢于挑战权威,他好像又祭出了年轻一辈代言人的旧日法宝。
就连他在《演员请就位》各种质疑参赛者的专业能力时,许多人也觉得,他还真的戳到了大众对整个行业演技缺失的不满。
即使在他的文学梦做得最炽热的时候,他体内也依然盘踞着一个呼之欲出的“要让我家人过上好日子”的小县城孩子最具体的渴求,想要证明自己、想要改变人生、想要被认可,这种情绪在任何时候都能获得广泛代入。
凡此种种,你不难发现,郭敬明简直就是一个特别庞大的东西的代言体,太多人对那个东西无法忍受鄙夷透顶,太多人又无从逃遁地每天沉迷于用那个东西来填充茶余饭后、来放纵和取悦自己。
就像高度契合于曾经的白日梦一样,他又一次高度契合着当代的症候群。
就像当年懂得读者们内心的渴望一样,他又一次懂得时代、互联网、娱乐圈性格里的扭曲。
就像往昔投机于渴望,他又一次投机于扭曲。
所以,人们对郭敬明的难于容忍背后,是对当下娱乐圈之虚荣、荒诞、肤浅、精神贫瘠的难于容忍。由郭敬明出手的娱乐产品和娱乐言论,像是所有这些负面氛围的高度浓缩。
骂郭敬明是一件很简省、很予取予求、很政治正确的事情,但我们无从否认,其实许多人都在参与着这种负面氛围的众筹式营建,用我们碎片化、爽文化、及时快感化的欣赏趣味,用我们对意义的消解和对价值的怀疑,用我们在短视频、真人秀和团综里的自我麻醉,用我们在审丑和山寨里的自嘲,用我们充满攻击性和排他性的追星,用我们对流量的原教旨主义迷恋。
做媒体的、写公众号的,就更加懒于去计较他的对错,毕竟,他生产了这么多的热点、提供了那么多的素材,那总是事实。相反,大家非常乐意去激怒他,用一些其实很狡猾甚至恶劣的方式,比如一次次提及他出身贫寒,提及当初的抄袭丑闻,还有,提及他的身高。
目的就是要看他的气急败坏、强自镇定、不知所措、色厉内荏的诡辩。于是,就又有了一堆可以10万+、可以预订热搜的名场面。
原来,口诛笔伐,也是一种流量,而流量这两个字,是整个娱乐产业、整个互联网的王。
当年上《锵锵三人行》,郭敬明长袖善舞,用“做自己”三个字不变应万变地、避重就轻地回答了许子东老师几乎全部的问题。
其实还该再加上三个字:“做自己适合的”。
上述这些,就是他适合的。
这就是为什么郭敬明一边几乎被网友们活活骂死,一边又总能赚到盆满钵满。
哪怕《演员请就位》上再多几回不可收场的开撕开怼,也一定有许多节目正憋着要请他再去当嘉宾;哪怕《爵迹2》留下再多的一地鸡毛与口水,你也架不住《晴雅集》正在路上。
因为在他自己的生意里,在许多围绕着他的生意里,骂他,也是买账、着道、上当之一种。
如果你真的厌恶和厌倦,那你要警惕的、要致力于改变的,大约也不是郭敬明,而是这些生意,和这些生意背后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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