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的寓言小说《黑羊》透露着这样一种雄心:他似乎想像巴尔扎克当年用笔征服欧洲一样,他也在雄心勃勃地用笔征服我们这个文明程度越俩越高的世界。事实上他的雄心不仅在他最初的写作中已经初露端倪,而且在他的身后已经变成了现实。假如他尚健在,诺贝尔文学奖是非他莫属的。卡尔维诺不仅与博尔赫斯被世界文坛公认为是“作家的作家,”而且他的名字和他的作品一样已经成为当下的一种时尚。《黑羊》还给我们传达了这样一种信息:卡尔维诺这位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和丰富的想象力的作家利用手中的笔给我们人类开辟了一条光明的大道,他的追求和目标是对无边的意识疆域的可能性的一种强韧的开拓。他本人追求无限,因而他的写作也成了无限的写作。
这是一篇仅有千余字的小说,小说充满了悲怆和无奈的情绪。我们的阅读快感会很快被我们的尴尬和苦涩所取代。从来没有人达到这样的写作高度,在一千多字的文字里能够完美地展现我们这个世界的荒诞、冷酷、凶残、粗暴、专制、掠夺的属性。而且,还蕴藏着极其丰富的内涵。卡尔维诺轻而易举地卡住了我们这个时代和我们卑劣人性最敏感的神经,使我们的隐痛变成血淋淋的伤口。我们甚至还可以设想,文明的进程从来都是以牺牲那些不应该牺牲人的生命和利益为代价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牺牲是公众共谋的结果。因为,我们都是《黑羊》小说中的“贼”或者强盗。
卡尔维诺令人惊讶地在《黑羊》之中塑造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国家,这个国家所有的人都是贼。他们幸福而又祥和地居住在一起。但是每到晚上,他们就去偷别人的东西。甲偷乙,乙偷丙。每个人拎着偷来的东西回家时就发现自己的家里也失窃了。我们惊讶地发现这个国家和我们现实社会有如此众多的相似之处,因为我们的幸福对大多数人而言是建立在公众的道德、公众的伦理以及现存的秩序的认同的基础之上的,其中还包括了公众的生存方式、公众行为的标准等等。假如我们把人生和社会视为一种游戏,那么游戏的规则则是需要每个人都自觉遵守的。谁违反了游戏的规则,谁就会得到相应的惩罚。《黑羊》之中的那个诚实的人的下场就是如此的。也就是说,诚实的人都该死,因为他们不得不死!
诚实的人来到这个国度,很显然他是想努力适应这个国家的伦理道德以及人们约定俗成的生存方式的。所以他也像大家一样晚上出去了,不过他是站在桥上看流水,给贼留下行窃的机会,而他却不肯去偷别人的东西。他的良心和道德不允许他去干那种邪恶的勾当。其结果是,最后他家徒四壁,不得不郁郁而死,他是被饿死的。之后,这个国家有了法律,有了监狱,也有了贫富差距,有了穷人和富人两个阶层。富人雇穷人看护自己的财富,雇穷人再去偷东西。一切的和谐都不存在了,人们的幸福观也不相同了。法律和监狱维系着一切的一切,以保证富人及时行乐花天酒的利益不受侵害并行使着自己的权利,保证穷人越来越穷,但不至被饿死这一条尚不能确定。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多元化并存”这个词语里虚浮的苍白,也就是说一切的存在都是合理的:富人该富,穷人该穷,而诚实的人该死。
卡尔维诺揭示了文明社会在华丽外衣之下掩饰着的卑鄙和龌龊,罪恶与冷酷。他似乎想说明:法律是这样产生的,监狱是这样产生的,国家是这样产生的,贫富阶层是这样分化的,文明是这样进步的……我们由此会联想到恩格斯那篇著名的理论著作。卡尔维诺就是想剥开文明的外衣,让我们看到文明巨大的缺憾。在一个开放和文明的国度里,自由、公正、宽容是最重要的,这是社会和国家所能给予每个人提供幸福保证的最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承诺。但是,文明的历史似乎都是以牺牲少数人的利益甚至是生命来保全大多数人的利益的。那个诚实的人难道不是人类历史上献出鲜血和生命的杰出的精英们活生生的写照吗?他们很少能享受到自己的奋斗成果。他们被孤立被隔绝,一生都郁郁寡欢。假如……假如……人们还能考虑到人性的尊严和人间的正义的而稍稍做一点微不足道的事,那么这个诚实的人就不会饿死了。
毫无疑问,卡尔维诺的小说在揭示人类的普遍生存状况时,也对生命个体的生存给予了人性的或者说人道的关怀以及充分的理解。《黑羊》同样对公众的一切标准之中的不合理性的一面做出了无情的鞭挞和深刻的嘲弄。也许,真理是在少数人的手里;也许,这个独善其身的诚实的人是为了自由、公正、良知而死的……也许……卡尔维诺给了我们太多的疑问,这犹如我们在围观一个在一个豪华的饭店的门口死去的人一样,我们议论纷纷,我们在猜测这个死者的死因,这时,卡尔维诺说话了:这个人是饿死的。我们的愤怒和震惊是不言而喻的。我们的尴尬是在情理之中的。卡尔维诺的《黑羊》是一张白色的布告,上面加上了黑框,它宣告了我们人性中最为宝贵的一部分已经死亡了。
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Calvino,1923-1985)是意大利当代最具世界影响的作家之一。也是继但丁《神曲》、薄迦丘《十日谈》之后,我国读者接触作品较多的一位意大利作家。
《意大利童话》,刘宪之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9月第1版。《我们的祖先》,吴正仪、蔡国忠译,中国工人出版社,1989年3月第1版。《隐形的城市》,陈实译,花城出版社,1991年1月第1版。《帕洛马尔》,肖天佑等译,花城出版社,1992年9月第1版。《寒冬夜行人》,萧天佑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3年2月第1版。《看不见的城市》,王志弘译,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93年。《马可瓦多》,倪安宇译,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94年。《未来千年备忘录》,杨德友译,香港,社会思想出版社,1994年8月第1版。《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杨德友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3月第1版。《巴黎隐士——卡尔维诺自传》,倪安宇译,香港或台北,出版社不详)其中,《我们的祖先》中的三部小说在中国内地有不同版本的单行本。